松柏村,我们回来了。远方漂泊多年的少年少女,终于踏上了这片故土。
村里曾经泥泞坑洼的土路,如今铺上了青黑色的沥青,与厚重的大山连成一片。那条原本宽阔的大河变窄了许多,原来是引水到了旱地里——有了稳定的水源,庄稼再也不用靠天吃饭,收成总算有了保障。一路上,蓝玥和小满满脸笑意,礼貌地问候着迎面而来的乡邻,即便对远处隐约可见的忙碌身影,也会大声招呼几句。风声里传来微弱的回应:“回来就好,改天到家里来坐坐啊……”
松柏村的沥青路是前年才修的,月光洒在路面上,像泼了一层稀释的墨汁。蓝玥牵着小满的手,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。村口老槐树下,四位老人围着石磨抽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他们昏沉的眼睛。
“哟,这不是蓝大学生吗?”最左边的刘大爷磕了磕烟杆,烟丝落在青石板上,“听说在城里大医院当大夫?咋穿得跟农民工似的?”
蓝玥没说话。他身上那件夹克洗得发白,还是大学时买的。小满往他身后缩了缩,她的碎花裙是在夜市淘的处理款,裙摆处还有个没缝好的破洞。
“小满丫头也回来了?”王奶奶眯着眼打量她,“城里裁缝铺挣得多吧?够给你弟攒彩礼不?”
小满的脸瞬间涨红。她攥着蓝玥的手更紧了,指甲几乎嵌进他掌心的旧茧里。蓝玥反手握住她,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——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,是小时候给她摘野枣时被刺划的。
蓝家的土坯房在巷子尽头,烟囱里飘着青烟。蓝婶正蹲在院坝喂鸡,竹簸箕里的玉米粒撒得不均匀,几只芦花鸡为抢食啄得咯咯直叫。看见他们,她手里的簸箕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玉米粒滚了一地。
“你……你们咋回来了?”蓝婶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沾着鸡粪的围裙,眼神瞟向小满,又飞快移开,“也不说声,我好去供销社割斤肉。”
蓝叔从堂屋出来,手里捏着个搪瓷缸,缸沿还沾着白酒渍。他瞥了眼蓝玥,又看看小满,突然把搪瓷缸往门槛上重重一磕:“回来就回来,杵着干啥?当门神啊?”
堂屋里的八仙桌油腻腻的,桌角缺了一块,用铁皮包着。蓝婶端上来四碗饭,一碟炒青菜,一碗咸菜,还有一盘炒鸡蛋——鸡蛋全堆在蓝玥碗边,小满碗里只有几粒饭粒沾着油星。
“蓝玥,你跟李微处得咋样了?”蓝叔突然开口,筷子在鸡蛋盘里戳了戳,“她爸托人来说,下个月就让你去县医院上班,编制都给你留好了。”
蓝玥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:“爸,我跟李微分了。”
“啥?”蓝婶的声音陡然拔高,手里的汤勺“当啷”掉进碗里,“你疯了?李微哪点不好?家里有钱有势,你娶了她,以后……”
“我喜欢小满。”蓝玥打断她,声音不大,却像锤子砸在铁板上,“我要娶她。”
“娶她?”蓝婶像听见天大的笑话,突然站起来,手指戳着小满的额头,“她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妹,配得上你大学生?你忘了你小时候发烧,是李微她爸开拖拉机送你去医院的?你忘了你上大学的钱,是李家借的?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!”
小满的脸白得像纸,她猛地站起来,膝盖撞翻了条凳,凳腿砸在地上发出巨响:“蓝叔蓝婶,我和蓝玥是真心的,我……”
“你闭嘴!”蓝婶抓起桌上的咸菜碟就往地上砸,酱黄色的汁液溅到小满的碎花裙上,“我们蓝家就是绝后,也不要你这种野丫头当媳妇!滚!现在就滚!”
院坝里的月光被乌云吞了一半,蓝玥把小满拽到身后,指节因为用力泛白:“爸,妈,你们别逼我。”他的声音发紧,喉结上下滚动,“我这辈子,就认定她了。”
那晚,蓝玥被反锁在西厢房。门板是老松木做的,上面还刻着他小时候量身高的刻痕。他趴在窗台上,看见小满坐在院外的石磨上,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背上,像结了层霜。她就那么坐着,从子时坐到卯时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露水把她的头发浸成了深色,都没动一下。
蓝玥用菜刀劈开门闩时,蓝婶正站在堂屋门口哭,蓝叔蹲在门槛上抽烟,地上的烟头堆成了小山。“你要走是吧?”蓝叔的声音哑得像破锣,“走了就别再回来!我蓝家没你这个儿子!”
蓝玥没回头。他拉起小满的手往村外跑,小满的凉鞋跑掉了一只,光着的脚被石子硌得直出血,却跑得比谁都快。